军机大臣拟旨的当儿,母后皇太后并没有离开养心殿,就在西暖阁“坐等”。《旨意拟好,四军机再至养心殿,牌子递了进去,母后皇太后立命东暖阁传见。
因为小皇帝已经“大行”了,嗣皇帝则尚未产生,目下的“上头”,只有皇太后,没有皇帝,所以,这道旨意的行文,不必模拟皇帝的语气,而是全用皇太后的口吻,因此,深入而浅出,加上方才的君臣奏对为佐,慈安无须旁人解释,自个儿就能大致看了下来。
“‘或云’……”慈安说道,“嗯,这个,说的就是七爷了。”
母后皇太后的这句话,并不是设问,几位大军机不必作答,可大伙儿还是免不了有点儿尴尬:这本来是不言而喻的,不过,母后皇太后还是把这个“公开的秘密”又“公开”了一遍。
“‘或云’,‘或云’……”
整份旨稿看过了,放下了白折子,慈安又轻轻的念了两遍“或云”,语气之中,颇有踌躇之意。
同时,葱管儿般的手指,在折子上轻轻滑动着,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耀人眼目。
四个大军机的心,不由都微微的提了起来:怎么,瞧母后皇太后的形容,好像……对这份旨稿,有些不大满意似的?
母后皇太后终于说话了:“就这么‘明发’吧!想来……关卓凡也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
四位大军机,同时恍然:原来,旨稿中没有直接点醇王的名字,母后皇太后颇不以为然呢!
文祥心中,猛然一沉。
“你们赶紧办吧,”慈安将旨稿向外轻轻的推了一推,“我估计,再迟一迟,‘他’的折子就该递进来了。”
四军机微微一怔,随即都反应过来了:“他”的折子,指的是轩亲王的“自请开去一切差使退归藩邸”的折子。
“是!”
“抓紧”是“抓紧”,不过,还是得折腾好一阵子的功夫。旨稿虽说一字未易,可毕竟只是旨稿,还得送回军机处,由军机章京誊正,装在黄匣子中,再次进呈。母后皇太后用了印,再由军机处转内阁“明发”。
四位大军机至景运门内九卿直房,约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三位亲王两位大学士,一起往内阁而来。内阁事先已得到通知,快马加鞭,九位亲贵重臣到来的时候,“明发”的一系列手续,刚刚好做完。文祥取了旨意,九位亲贵重臣,出得宫来,上车的上车,坐轿的坐轿,往朝内北小街迤逦而来。
到了轩亲王府,说了“有旨意”,王府立即大开中门。
看着“传旨团”的超豪华阵容,轩王府门上的人,无不露出了讶异的神色——钦差传旨,司空见惯,可是,哪一个见过,三位亲王两位大学士四位军机大臣,一块儿过来传旨的?
本朝开国以来,这是不是头一回?
颁旨的场面也很有意思。
九位亲贵重臣,一字排开,面南而立,一边儿是军机大臣,一边儿是亲王大学士,“指名”颁旨的文祥则居中。轩亲王府的花厅的地方不算小,可也密密的站了一排,连身后的香案都遮住了。
面北而跪的接旨人,却只有轩亲王一位。
相映成趣啊。
文祥取出黄绫封套中的上谕,踏上一步,双手展开,轻轻的咳了一声,念道:“谕内阁……”
未免“注水”之讥,旨意的具体内容,狮子就不在此赘述啦。
“……钦此!”
文祥念完了旨意,对折合拢,双手捧着,微微前伸,满脸笑容的看着关卓凡,意思是要他“谢恩领旨”。
关卓凡磕下头去。
“我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抬起头来,关卓凡朗声说道,“臣感激涕零……”
九位亲贵重臣,不由自主,大大的松了口气。
“……不过,恕臣无状,不能奉诏。”
什么?!
九位亲贵重臣,眼睛一齐睁大了,嘴巴也都微微的张了开来。
文祥脑子中“嗡嗡”作响,他略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道:“王爷……不奉诏?”
“我心倦神疲,身颤魂摇,”关卓凡平静的说道,“枢务至重,我的精神和身子,都不堪为主持了。请诸公替我奏明皇太后,我若继续留在枢府,不过尸餐素位,只有误国兼自误而已。”
顿了一顿,“臣辜恩背职,罪该万死。”
说罢,俯下身去,又磕了一个头。
然后,站起身来,微微垂首。
“王爷!”
“逸轩!”
眼见四军机和睿王伯王都要围了上来,关卓凡站直了身子,摆了摆手:“我意已决,各位不必再说什么了。”
顿了一顿,“诸公往来奔波,十分勤苦,我这儿,除了清茶一杯,无他以为敬,诸公若不着急赶回去缴旨,就请小坐,待下人奉茶,不过,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罢,拱了拱手,掉头而去了。
九位亲贵重臣,人人目瞪口呆。
文祥的脑子,乱成一片。
轩亲王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要演“三推三让”的戏码呢?还是……真的对上谕中没有明确指斥醇王不满?
想到自己在其中的责任,文祥心里面沮丧极了。
“博公,”曹毓瑛低声说道,“咱们先回去缴旨吧,看看‘上头‘的意思,再说。”
“是,”许庚身说道,“事缓则圆!”
“我看,”郭嵩焘也说道,“咱们亦不必太过懊恼,一次不成,就再来一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筠仙这话说的在理——”曹毓瑛说道,“博公,军机处现以你居首——你要打起精神来!”
文祥一震。
他舒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琢如责我以义,我不敢不领。不过,‘军机处以我居首’——这个话,千万不敢这么说,轩亲王之外,军机处里,没有‘为首’的人,我和你星叔筠仙,都是一样的。”
曹毓瑛微微一笑,说道:“是,精诚团结,合舟共济。”
文祥又是微微一震,“是,琢如,你说得好——精诚团结,合舟共济。”
就在这时,轩王府的几个妙龄丫鬟,袅袅娜娜,络绎入内,每个人都端着一个大大的倭漆托盘。众人看时,只见托盘上面,除了“清茶一杯”之外,还有十几碟各种各样的点心干果。
伯王笑道:“好,好!现下已经过了饭点儿,肚子正在叫呢,你们想的倒是周道!——只可惜没有酒!”
为首的一个高挑明艳的丫鬟,抿着嘴儿笑道:“王爷要喝酒,我这就给您取去——不晓得王爷爱喝什么酒?有汾酒,有绍酒,也有洋人的酒——白的红的,都有。”
伯王呵呵笑道:“你别再说了,再说,我的馋虫就勾上来了!我倒是想喝,可是,一会儿还得回去缴旨,给‘上头’闻到我一身酒气,可就不妙了——这就很好!”
说着,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抓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同时,也不忘了招呼其他的人:“老庄老睿,霞翁芝翁,博川琢如星叔筠仙……来,来,来,赶紧过来,垫巴垫巴!”
文祥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又想着要赶回宫缴旨,正在犹豫,曹毓瑛笑道:“好,好,盛情难却,就用一些,就用一些!”
说着,凑近文祥,放低了声音:“霞翁睿王,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往来奔波,要喘口气儿。”
睿王虽然上了年纪,但体状如牛,“往来奔波”,根本不在话下,不过,朱凤标却是真的需要“喘口气儿”的。
“还有,”曹毓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轩邸好意,不可辜负。”
文祥心中一动,脑海之中,“好意”二字,犹如在漫天乌云中,开出了一线天光,虽然光芒十分微弱,却足以自慰,不由就欣然说道:“是,是,要喘口气儿,要喘口气儿!诸公……都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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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慈安愕然,‘他“不奉诏?”
“是,”文祥黯然说道,“臣等办差不力,请母后皇太后责罚。”
说罢,九位亲贵重臣一起俯下身去。
“这个,倒不干你们的事儿……”
亲贵重臣们都发觉了,母后皇太后“愕然”是“愕然”,但是,反应并不如原先想象中的那么激烈。
慈安沉吟片刻,说道:“为的什么呢?是因为……上谕中没有直接点七爷的名儿吗?我看了旨稿,本来就觉得有些不大踏实的……”
母后皇太后似乎是真的在指责军机们“办差不力”了。
文祥大为不安,说道:“回母后皇太后,以‘或云’替代醇郡王……呃,臣是说,不在上谕中直接提到醇郡王,是臣的一力主张,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人,呃,是曲从臣意,不得不为,请母后皇太后处分臣一人就好。”
慈安微微一怔,随即微微一笑,说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指责哪个的意思,其实,这个稿子叫我来拟,我也不会直接点七爷的名儿的——现下已经够乱了,可不敢乱上加乱!文祥这个主张,是……嗯,老成谋国之举!”
微微一顿,又笑了笑,“当然,这个稿子,叫我来拟,我是拟不出来的。”
文祥心中感激,磕下头去:“臣惶恐!”
“一码归一码,”慈安说道,“虽然说,谁都不怪的,可是,咱们还是得弄明白,他为什么不奉诏啊?你们说,是不是……我说的这个原因呢?”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道,“臣以为,轩亲王气量宽宏,未必……如此。”
“是啊,”慈安说道,“我原先也想着,他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嗯,那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臣不敢揣测轩亲王之思想,”曹毓瑛说道,“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王大臣会议’上,偌大风波,人心浮动,溯本清源,‘必也正乎名’,是很有必要的。”
曹毓瑛虽然掉了两句文,但十分浅显,慈安都听得懂。
不过,该讲的道理,这道上谕中都已经讲了,除了直接批评醇王,还能怎么“溯本清源”?怎么替关卓凡“必也正乎名”?
曹毓瑛的话,说的虽然委婉,但言下之意,慈安听得出来:虽然说,某人“气量宽宏”,“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可是,还是要点名批评醇王的。
亦由此而知,是否在上谕中直接点醇王的名,几个军机大臣之间,是有着微妙的分别的——不在上谕中直接点醇王的名,确实只是文祥一个人的主张。
圈子又绕了回来。
“也是,”慈安叹了口气,“是非,是非,这道上谕,只有‘是’,没有‘非’,未免有一点儿……不成‘是非’了。”
这几句“是非”之论,却是十分精辟,连文祥在内,都十分佩服,一起说道:“母后皇太后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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