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鼻中一酸,眼眶中的泪水。他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拙劣的字体,连陛下的陛都不会写,只能用别字替代。分明告诉别人,写下这几个字的人,根本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可能就只是个军汉。
不。回想起收到这张纸条时的那支鲜红的盔缨,赵煦确定,写下这张纸条的,就是一个军汉。
但即使大字不识几个,却依然有着一副赤胆忠心。
比起前两张的要自己等待时机,这一份其中蕴含了更多的淳朴的感情。
不,前面的也是忠臣。
有这样的忠臣,大宋如何会被奸佞篡夺?肯定会有那一天,自己将会重新坐上大庆殿的御座,而不是像今日,傀儡一般被人扶上去,再赶下来。
赵煦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鼻子依然酸酸的,还是想哭。
但感动的心绪仅只一刻,下一刻,赵煦突然惊悸的发现,视野中多了个人影。
一名内侍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后的出口处。
赵煦在马桶上坐得太久,终于有人过来看他有没有出问题。
慌乱,杀机,心绪此起彼伏,可想到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赵煦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只要一句喊,就能让其他几个内侍都进来。
即使自己现在把纸条吃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不过半日的时间,接触到自己的人并没有多少。一个个排查过来,根本不会费太多时间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以那些奸佞的为人,或许都有可能根本不去查,全都抓起来拷问,最后将有一丁点牵连的人都远流边疆。
一切希望皆成泡影,自己就只能继续在幽禁中度过余生,这样的生活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或许,那些逆贼看到外面的人心,就会自此赐给自己一个痛快。
一声喊叫只要一瞬间,赵煦闭着眼睛,等待着终局的到来。
只是……这个瞬间……似乎太长了一点。
赵煦睁开眼睛,黄获得望着前面。
却发现那内侍什么反应都没有,依旧安安静静的站立着,就像平时一般。
这是从三个月前调过来的内侍,赵煦只知道他叫王保,也可能是王宝,或是王褒,替代之前的内侍,贴身服侍赵煦。
王保比谁的话都少,甚至一整天下来,只见他听人吩咐,就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所以这三个月,王保才能一直被留在赵煦的身边。
福宁殿中,各色人等数百。能常在赵煦身边露面的位置,也有二三十个。赵煦亲自计算过,这些差事,平均一个半月就要换人。王保一留三月,已经算是很长了。
赵煦干咽了口唾沫,怀中一分希冀,试探的问道:“时候到了?”
王保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视线转移到了赵煦的手上。
赵煦将死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了起来,希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田。
现在是要赶紧将这几张纸条处理好,然后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左右看看,没有水,又没有什么可以藏的地方。如果只是第一张的那种小纸条,还能吞下去,但第二张却是黏合了报纸碎片,有些厚实,赵煦自觉是吞咽不下去。
王保这时向屏风外瞥了一眼,然后一弯腰,飞快的从赵煦夺过了三页纸片。
赵煦刚要惊叫,却见王保什么话都没说,就将几张纸丢到嘴里,狠狠嚼了几嚼,脖子一抻,硬是吞咽了下去。
赵煦眼定定的看着重新恢复到木然呆板的王保,忽然间眼圈泛红,又想哭。
王保脸上却泛起了急色,手指着外面,眼睛抽筋一般的递着眼色。
赵煦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来人!”赵煦抽了抽鼻子,一抹眼睛,大声叫了起来,“朕要起来。”
话音方落,立刻就有几名宫女端了水盆和小块黄绸过来。
水盆里面盛满温水,又撒了香精。黄绸则是如蜀锦,柔软又厚实,专一为皇帝大解后使用。
开封城的粪行里面就有人专做这营生每日守在在皇城出来的下水道口,将这些缎子捞起来,大部分是拿去洗干净卖给人做汗巾。
被服侍着净了手,又换了身干净衣服,赵煦在大次中央当着衣架,让内侍们给自己换上去太庙的穿戴。
眼角的余光,不时看见王保沉默**的身影,赵煦的心中安定了许多。
即使狡妇奸佞都想尽办法要孤立自己,可天水赵氏百多年来对天下的功德,不知有多少人铭记在心。
王保就是其中一个。
赵煦相信,福宁殿中,绝对不止一个王保。这些宫女、内侍里面,肯定还有自己的支持者,只是畏于慈寿宫与两府的淫威,不敢表明心迹。
只要积攒实力,等待时机。
身边有人可以保护自己,宫廷之外也还有不知多少正人义士,在等待着掀翻那些贼子的机会。
赵煦仰起头,让人将沉重的十二旒冕戴在头上。
昂首挺胸,一股使命感充溢在胸间。
自己还年轻,还有颇多时间,日后的年月,他定要在忠臣良将的辅佐下,将这被奸臣权相篡夺的大政给夺回来,还大宋江山一个朗朗乾坤!
‘父皇在上,儿臣赵煦,定会为你报仇雪恨。’
赵煦嘴唇翕动,无声的向早已不在的父亲立下誓言。
……………………
“皇帝皇后差不多该出发了。”
韩冈看了一下座钟,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是申时了。
曾孝宽也将视线投递过去,也吃了一惊,“都这个时候了?!是得快一点了,不然怕是赶不及回来。”
婚礼该在黄昏举行,等赵煦和越娘去了太庙再回来,正是应该是暮色将临的时候。
如果中间有什么事耽搁,使得误了吉时,从章惇开始,所有担任主持和组织工作的官员,都得受到惩处,即使章惇是首相,也不能就此免责一个组织想要维持稳定,保持其生命力,即使组织的首脑,也不能随意免除自己理应承担的责任。
不过以章惇的强势,即使皇帝突然腹泻,他也会在预定的时刻将皇帝强扯上玉辂,绝不会在意皇帝会不会拉在身上。
韩冈和曾孝宽的担心也实在太过多余。两人的话声方落,就听见前面响起了曲乐声。
两人对视一笑,皆放心下来。
外面的事情不用担心,他们只要等着队伍回来之后,一起归班向天子道贺便是。
眼下的事情才是重点,曾孝宽问道:“年号的事,玉昆你是不是已经跟太后提过了?”
韩冈点头,“太后也说了,既然皇帝大婚,她也不理事了,这年号也差不多可以换了。”
“‘元佑十载,幸得先帝庇佑,如今却也用不到了。’”
韩冈转述的话中,没有向太后说话时,那种难以掩饰的失落。
但曾孝宽仔细品味,却也能从字句中感受到太后现在的感情。
叹了一声,曾孝宽赞道:“太后真乃女中尧舜,一纪盛世,泰半是太后肇造。”
韩冈微微一笑,好处都是宰辅们拿了,这种话都不用成本,说多少都无所谓。
“元佑这个年号,还是天子自己选定的。以如今情势,已用不着再让先帝操劳。”曾孝宽状似感慨,实则兴奋,他问着韩冈,“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我之前跟章子厚说过了,年号自汉武始,古者无也。所以不必泥古,就是不定年号也无妨。”
“这怎么行?”曾孝宽脱口说,“难道你打算让后人编订史书时,才确定是宋某宗几年、几年?”
说到最后,曾孝宽的声音渐小渐轻,皇帝还没死,就议论日后,虽掌权日久,可曾孝宽终究还是被自幼习练的纲常所拘,不敢太过放肆。
“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熙宗、今上。”韩冈屈起手指,“可依秦例,称宋七世。”
秦始皇认为人臣论君短长,是无臣下礼,故而废除了延续数百年的谥号制度。按照他定下的规矩,从他开始,是始皇,下面就是二世三世四世,乃至无穷世,而纪年,便是始皇某年,二世某年这般计算。
这的确是可以引用的前例,可将秦时旧例搬出来,未免太过骇人听闻。毕竟秦代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以韩冈的聪明,又如何会犯这样的错误?
“玉昆!”曾孝宽终于明白韩冈是在开玩笑了,但他不是很欣赏韩冈的玩笑,“如此一来,世人也不习惯,历法又如何分赐四夷,到时候,怕是四夷也要笑我中国粗鄙不文了,自拟年号也不是不可能。”
韩冈稍微收敛一点笑意,“吾知令绰素来博学,福建又多见海客,敢问令绰,可知大食和大秦的历法?”
曾孝宽点了点头,他还真知道一点,“两处皆以教立国,所以历法便是以教主传道之年为元年,自此一直推下来。记得按大食的历法,现在应该是大食历四百多年了吧。”
尽管有一点小错误,但整体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福建多大食商人,来自欧洲泰西的人种却是微乎其微,对其历法了解得错失一点,也不足为奇。
曾孝宽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张口结舌,“玉昆你是当真打算,打算,议会元年,二年这样排下去?”
“放心,肯定不是议会,这也太难听了。”韩冈笑道,“章子厚就没说什么?”
“没说。”曾孝宽摇头,“他说忙于天子婚事,此事已经交托给玉昆。玉昆,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诸侯、伪王不论,即使臣下秉政,头上还顶着一个挂名的皇帝,也有的是王之流。但只有一个例外。”
“共和?”曾孝宽他瞪大了眼睛,“玉昆你该不会是打算从周召共和开始为元年吧?”
曾孝宽的反应出奇的快,韩冈都有些吃惊,曾孝宽要是文史水准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考进士,反而是靠荫补出来?
“我不想让共和变成一个普通的年号。一个随时可以被废掉的年号,对议会治政来说,远远不够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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