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终于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迈开大步子走了进去。
院子里坐着一个老太太,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佝偻着腰,正低着头,哆嗦着手往针眼里穿线,或许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好几次都没穿进去。
蓦然一个魁伟的身影蹲下来,蒲扇般的大手握住她哆嗦不停的双手,慢慢的,一点点帮她把线穿进针孔里。
老太太愣住了,低头看看跪在自己身边,头发也已斑白的汉子,揉揉眼又仔细看了看,轻轻喊了一声。
“是老大吗?”
“娘,是我!”孙长林使劲点了下头,此刻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声痛哭!
“娘,是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孝啊!”
老太太手插在儿子头发里,嗓音哽咽着我大儿子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娘盼你盼得眼睛都瞎了……
孙长林从未感觉到心里这般安静,就像一切都静止了一样,此刻他躺在母亲怀里,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好似插上翅膀的鸟儿,自由自在的飞翔……
“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提起手帕,帮老娘擦擦眼泪,老太太仍是止不住泪水,“兔崽子,你这一走三十多年,是不是把娘都给忘了!”
“哪能呢!我那些年在外边打仗,没时间,五十年代本想着回来,工作又忙,后来被人关了十多年,才放出来……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娘你打儿子两下出出气!”
他笑着抓起老太太枯干的手,老太太瞪了他一眼,“能在临死前见你一面,娘也算知足了,吃饭没娘给你下面条去!”
“路上吃过了,娘给您看个好东西!”他把手帕打开,晃了两下,“猜猜是谁给我的?”
“谁啊?”
“您重孙女!”
重孙女?
老太太接过来,细细摩挲着这方小小的手帕,上边绣着一条可爱的小白狗,老太太噗嗤一笑,“是建平的孩子不?”
“嗯,建平也结婚了,这是他们的照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相片,指给老太太看,“这就是建平,也长成大小伙子了,旁边这个是他媳妇,好看吧……那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这就是小家伙了,特别淘气……”
“真好,跟你小时候真像,老大你把相片镶进相框里,娘没事就看看!”
“嗯!”
孙长林站起身,从门口把包袱拎进家门,打开,一样样给母亲看,“这是建平两口子给您老带来的,木耳、蘑菇、山核桃、榛子、松子、牛肉干……这是建平自个种的大米,娘等会你尝尝!”
“哎呀呀这些东西,我这牙也咬不动啊!”老太太看着这么多好东西,笑得眯起眼睛,抬头看看家门口的大榆树!
一大早就听喜鹊叫,还真就有喜事上门!
我大儿子回来了!
老太太站起身,抓着拐棍,颤颤巍巍进了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老大,媳妇呢?”
“我媳妇还在京城上班呢!”孙长林也愣住了,忽然想起肯定是二弟他们俩瞎传言,一笑,“娘您别担心了,我和我媳妇早就和好了,我被关了十四年,她都没跟我离婚,月月都给我写信,我们俩现在可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太太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嘴里念念叨叨,“建平我还没见过呢,小兔崽子,咋不跟你回来看看我……”
“咱家建平也造一阵子,现在都是公社副主任了,太忙,要不就跟我一起过来给您老磕头了!”
“说得好听……”老太太生气了,迈着小脚进了屋,坐在炕头上,孙长林一看炕席都破了,大窟窿小眼子,让老太太用烟盒给补上,屋子里糊的报纸也发黄陈旧,不知道多少年没换了。
自己当年授勋时照的戎装像仍然挂在墙上,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娘,这些年苦了您老了……”
“娘苦啥,娘现在都有重孙女了,见着四辈人,知足了!”老太太咧开缺了牙的嘴笑起来,“像你姥爷,我十三岁那年就没了,连你都没看到,唉……”
提及往事,老太太又是抹了一通眼泪,“你大临死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想看看你,他到死也没合上眼……”
孙长林沉默片刻,擦擦眼角,“我大哪年走的?”
“六一年,就是你被关起来那年。”
“也怪我嘴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让二老跟着我吃苦受罪了!”
“那话该说!”提及往事,老太太一拍炕沿,声音高了好几度,“办错事还不让人说了!”
“娘您小点声!”
孙长林急忙摆手,老太太叹了口气,“你知道那几年屯子里饿死了多少人?你大,你春山伯,你四舅、四舅母两口子,还有……”
老太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娘,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不想了,不想了行不?”
“嗯,不想了,我家老大回来了,娘可高兴,这回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我接娘去大兴安岭,找建平他们两口子,看看您重孙女,那小玩意可招人稀罕了……真的……”
“娘没多大活头了,就不往那么老远折腾了,你就陪着娘在家好好待一阵子,让娘稀罕稀罕我大儿子……”
老太太手抚摸着孙长林的脸庞,“我家长林有出息,当了大将军,光宗耀祖,又给咱穷老百姓说话,对得起咱庄户人,也对得起良心,乡亲们都说你仗义,是为民请命的大好人,娘听了心里可得劲了。”
“嗯!”
孙长林干咳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娘您就别夸我了,想吃点啥儿子给你做!”
“你坐着吧,娘给你做点手擀面,你小时候最乐意吃了,一顿能吃好几碗。”
老太太擦了把眼泪,拄着拐棍颤巍巍下地,拿出仅剩的一点白面,给归家的儿子擀面条吃。
“建平他俩挺好的啊?”
老太太见了儿子,就关心起孙子来。
“人家小两口是自个处的对象,可黏糊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还寻思再要个小小子呢!”
想起儿子和儿媳妇俩整天黏黏糊糊腻歪在一起,孙长林就有些撇嘴!
臭小子!
咋就那么心疼你媳妇呢!
“是得要个小小子,咱家男丁少,就你们哥俩,又是一家一个小子,要是在建平他们这辈绝了后,我真没脸去地下见你大。”
“娘你放心吧,保证给您生个重孙子出来!”
“那敢情好!”老太太咧嘴一笑。
看着老母亲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孙长林心里一阵阵难受,“娘,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的?我姐他们呢?”
“你姐家日子也难过,他们家孩子多,拖累多……”老太太停下手里的活,扭头看看院子里咯咯哒叫唤的母鸡,“鸡下蛋了,儿子你去把鸡蛋给娘捡回来,娘给你打个鸡蛋卤。”
“嗯!”
孙长林放下柴火,兴冲冲跑出去,看着儿子的背影,老太太笑了笑,又哭了。
“老孙大婶在家呢!”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看着握着鸡蛋的孙长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