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李成梁这种观点的人很多,甚至可以说,此时辽东的中上层官员、无论文武,基本都有和李成梁同样的认识。
如李成梁、赵楫、蹇达这样的人,他们对于辽东未来的前景是悲观的,他们身处辽东,目睹了卫所制下辽东管理的混乱,看不到丝毫打赢女真或蒙古大举入侵的希望。
也正是因为这种悲观气氛的蔓延,原历史上他们才会在辽东百姓几乎全不支持的情况下,采取半蒙蔽的方式,暗度陈仓,瞒着京城将撤防宽甸六堡的事情给做实。
李成梁等人甚至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对于辽东百姓是有利的,自认是相忍为国。
历史上要等到宽甸六堡撤防结束、辽东的事情酵开来,京城才真正派人调查此事。然后便是万历皇帝也无法包庇,李成梁、赵楫、蹇达接连的被弹劾罢官。
可此时为时已晚,因为努尔哈赤早把宽甸给占了下来,再想要打回去所耗费的力量比起撤防还要多上百十倍。
此时李兴已经开始执行李成梁的命令,做撤防宽甸的先期准备,他喝完鹿血摇头叹息:“军户全然不知晓此时辽东情形,如今又有人写什么皮影戏,专一的鼓噪民意,否则早在入冬之前便可先撤上万人出来了。”
李成梁也是皱眉:“这什么王建阳,也不知他受了何等人的蛊惑,背后站着什么势力,听说还和圣上有关系。居然把手伸到辽东来,自以为是。”
“此辈就是个狂傲文人罢了,也不知被谁灌的迷魂汤,真当自己是诸葛亮……”李如梅道。
他和王文龙一起做着皮岛的生意,自从王文龙写出那三出戏以后,他就已经在心里骂娘,皮岛的股份利息颇多,他舍不得撤,但生怕老爹因此迁怒于自己,因此积极表现,说道:“何老御史骂他的那几篇文字我已叫人印出来。那文字不愧为老御史的手笔,定能打压王文龙的气焰!”
何尔健谦虚道:“我的文章其实一般,还得要劳五将军大力刊发,才能炒起舆论。”
何尔健是个脏官吗?
非但不是,且他还是本朝有名的清廉干臣。
当年何尔健中进士之后外放到河南鄢陵当县令,在任上几乎将自己全部俸禄捐去办学校,为百姓修桥补路,使得鄢陵大治。此后因为考计出色,何尔健奉召入京任监察御史,在普遍缺官的万历朝,何尔健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活,功绩显著。万历三十年,他又以巡按身份出巡辽东。
在辽东,何尔健目睹高淮横征暴敛,设计抓了高淮的爪牙余东翥,将其处死,杀一儆百,直接和高淮掀了桌子。高淮想要摆脱困境,先是使金钱贿赂何尔健,何尔健不接受,而后又想办法使何尔健升为大庭尉,想将他调离辽东,何尔健却极力推辞,至今赖在辽东和高淮作对。
何尔健虽没有见过王文龙,但他也是王文龙文章的忠实读者,甚至给王文龙写过信,对王文龙颇为敬佩。
他为什么要和王文龙为敌?
原因很简单,何尔健是主张守城的。他巡按辽东三年,目睹了辽东百姓的惨状,还做了一副《苦民图》呈到京师,详细说明守边军户的生活情况。
宽甸六堡地处孤远,每年辽东的卫所都没有办法及时送去粮草,即使送去了,也多是送方便运输的金银。这玩意儿放在物资紧缺的宽甸六堡有啥用?
六堡的居民本身还可以依靠屯田种点粮食,但随着此地被努尔哈赤“关照”,女真人每到收粮季节就来骚扰,导致六堡经常出现粮荒。
看看何尔健的记载就能知道宽甸六堡的居民在撤防之前生活有多苦:李成梁还没有大举撤防,每年就已经有许多居民做了逃户。而且不是往关内逃,宽甸六堡距离关内太远了,想逃也逃不回去,当地的卫所兵回到辽东一旦抓到就是个死,忠于大明的朝鲜也不会准他们入境,所以六堡的逃户的逃跑只有是建州女真,他们宁愿跑到女真人那里去做奴隶也比在六堡生活的舒坦。
何尔健目睹这些场景,自然认为宽甸六堡已经不可能守住,然而拿着后来的史料分析就能知道,此时宽甸六堡的军户逃往女真人处一方面是受了女真人宣传的蛊惑,另一方面是他们在抗敌前线面对了太大的压力,忍受不住才做了傻事。
实际上建州女真也是极度缺粮,他们逃到努尔哈赤那里后,生活还不如六堡呢。
天启年间毛文龙收复镇江九连城,即所谓镇江大捷,然而看史书就知道这次大捷的主要战果并不在镇江,毛文龙带去夺取镇江的兵才二百多人,他实际控制九连城的时间不到半个月,这个要地就又被后金夺去。
但就在这半个月间,包括宽甸六堡、险山堡在内的附近六十余座堡寨全部来镇江堡表示归附。要知道此时这些堡寨里头早已经换了女真人做领导,而这些来归附的汉人都是夺得堡寨控制权之后才派人通知毛文龙的。此举一下为毛文龙建立了一个敌后战场,此后毛文龙虽然丢了镇江堡,但却利用和这些边境城堡的联络,屡次用兵如神的出入鸭绿江口,神兵天降到后金的尾巴踩一脚。
之所以这些城堡全都想归附大明,除了所谓东人忠义之心外,重要原因就是建州女真的生产力水平比起大明差远了,在大明管辖下宽甸六堡的百姓还只是间歇性挨饿,而归属了努尔哈赤之后他们几乎就没吃饱过,还得为女真人上战场送命。
所谓投降了建州女真生活就能变好,纯是骗人的。
可李成梁、何尔健这些人却都部分信了女真人的宣传,觉得明名还没有建州女真得人心,继而坚定的相信宽甸六堡继续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说一千道一万,身处辽东体制之内,他们对于大明的不相信已经远超过了大明的实际水平,当局者迷,这是立场和理念的问题。
李兴担心他们在舆论方面的实力,道:“五将军,咱们辽东的报纸可要努力呀,那王文龙写的小说编的戏曲现在满辽东都在传,民意可是不小。”
李如梅笑道:“此事放心,辽东的几大报都已联系好了,只待旬日发刊,先统一口径批评他的《东人平生录》和那三出皮影戏。”
“不光要批评其作品,更关键要针对其人,”何尔健分析说:“光是把他的作品批倒,并不能改变东人的想法,要想让东人转而支持撤防,王文龙此人必须要沾上污点,如此一来,连带他的想法也都会一并被废弃。”
何尔健和奸臣斗了这么多年,对于奸臣们所用的套路掌握的也是纯熟。
李成梁皱眉道:“可王建阳此人毕竟有圣上的青睐,若是一味的污蔑,只怕会适得其反。”
何尔健摇头说:“我们不要直接污蔑王建阳,可以将矛头对向高淮。高公公不是一向不如何支持撤防宽甸六堡吗?只要让百姓相信王建阳的想法是从高淮影响而来,他在辽东的名声便也臭了。”
“此计甚妙!”李如梅拍手大赞。
高淮在辽东的势力撑不了多久了,最多到明年就会被万历皇帝召回,而他在辽东留下的坏名声可是影响深远。哪怕是个好人,只要被和高淮扯上关系,顿时在辽东百姓心中观感也会一落千丈。
要打倒王文龙这种名声不错的文人,和他互相做争吵没什么意义,最好办法就是泼脏水,让大家知道王文龙就是为了帮助高淮才会煽动舆论,让他的名声彻底臭掉。
而李如梅还有自己小心思,现在皮岛的码头已经建好了,如果王文龙在辽东臭了名声被迫撤资,他说不定能把皮岛的码头全部吃下来。
碗中的鹿血还剩点底,李成梁举杯笑道:“来,为了辽东百姓,为了大明,我们共饮。”
“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