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被邀请进入常州府衙,在场的东陵七君子以及王文龙也被拉着一同进去。
到了府中,知府欧阳东凤早就已经穿着大衣服等待。
见顾宪成进来,他连忙笑道:“泾阳先生,诸先生,请坐。”又对手下人说,“快给众位先生看茶。”
欧阳鼻直口阔,一副标准的官老爷形象,平日里肯定极有威严,但是这时对上顾宪成等人却是万分奉承。
顾宪成拱拱手说道:“今日只为公事而来,今上获罪于天,作为臣子若不为前苦劝,就实在不能为人了。”
欧阳东凤点点头:“正要找泾阳先生询问上疏之事。”
顾宪成要写书,欧阳东凤作为父母官居然也要附和。
日后欧阳东凤就是重建东林书院的主要支持者,这年代建书院也要相当手续,欧阳东凤一路给顾宪成等人开绿灯,先是以建祠堂的名义修起房舍,然后包容顾宪成等人在此讲学,同时欧阳东凤也极为支持东林党人的主张。
常州的龙城书院在张居正时期,因为政治原因被毁,东林党反对张居正的政策,欧阳东凤便为之前驱,主动号召士绅重修龙城书院。
常州本地的官员根本不敢和东林党唱反调,因为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
上一任常州知府名叫周一梧,周一梧是个刚直性格,朝鲜之战时就负责督运粮草,是上过战场的文官。
他调任常州知府,在常州任上修筑堤坝,带领下属知县卷着裤腿在江水间忙碌,为本地百姓办了好事,但只因为为人太过刚直,得罪了当地文人,文人就大肆编排,诋毁周一梧,导致周一梧很不受当地百姓待见。
后来苏州织造太监在苏州横征暴敛,闹起民变,朝廷又调周一梧去苏州任知府镇压。
周一梧处理事情极有手段,一方面关押领头闹起民变的百姓,另一方面想办法惩治太监的爪牙,对于其与百姓则不予追究,成功压下民变。
看历史记载,周一梧明明是一个有能力又有胆色的官员,但周一梧在当地留下的声名却是:
“为人刚狠多欲,群人呼为周欲刚”。
“居官有议其守者,又刚峻,待青衿不加礼”。
“盖白之于白也,不为不多矣,怀其宝而迷其邦,先生之号则不可”。
说来说去就是刚直和对读书人没好脸色这两条,居然被当成天大罪名。
东林影响遍及江南,周一梧在常州读书人之中留下很差名声,去往苏州也逃不掉。
后来他到了吴江县学监督考试,因为考场秩序不佳,刚直的周一梧就抓来吵闹的生员下令则打十大板,
而吴江生员直接在贡院门外大声说:“县令杀秀才!诸君未可退!”
然后又有读书人写报文:“青衿被杀,通学共愤,愿从诸同胞击杀青衿者。”贴到院门上及诸通衢号召百姓反抗。
这全是谣言,就是读书人想搞事,但当时众人以为是真的。
生员百姓直接举着砖石打进贡院,周一梧被当地读书人追着殴打,腰带衣裙全部被扯断,只能趁夜逃跑。
周一梧经此一事名声大为受损,而且害怕被江南百姓继续追杀,只能辞官归隐,从此回家闭门写书。
全程周一梧甚至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东林党人的事情,好好一个能员,只因为对常州的读书人脸色不好就落到如此下场。
有周一梧的事件在前,接周一梧上任的欧阳东凤怎么还敢和顾宪成等人唱反调?
而此时听到欧阳东凤也要一起上疏,顾宪成却完全没有之前和王文龙应酬之时的和颜悦色,他板着脸半天才说道:“不敢劳太守大驾。”
欧阳东凤大为吃惊,连忙问道:“泾阳先生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本地生员到税监门前抗议,却被太守所抓!”
欧阳东凤一愣:“难道是常州府动的手?此事并非我意,定然是我下面有人通了中官。被抓之人是何名字?”
顾宪成看看高攀龙,高攀龙冷脸说了一个自己学生的名字。
欧阳东凤连忙叫来自己的师爷吩咐说道:“快去牢中看看,将那读书种子带出来。”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只怕就是碰上自己的上司,也不会这般紧张。
顾宪成也只是拿这事拿捏欧阳东凤而已,见他这般晓事,这才端起盖碗喝茶。
欧阳东凤又拿眼睛扫过在场诸人,看见坐在最靠末尾位置的王文龙是个生面孔,拱拱手问道:“敢问先生名姓?”
王文龙回答说:“我是福建王文龙。”
欧阳东凤道:“敢不是写《葡萄牙国史》的王建阳?早闻先生大名。”
王文龙笑道:“正是在下。”
两人说话之时,一个儒生已经被带到堂上,他一脸悲愤看了欧阳一眼,接着就冲着高攀龙拱手道:“师父。”
欧阳东凤对着那师爷带来的公人大骂:“下贱东西,你居然敢私自拿人?”
那公人吓得面无血色,他多半只是收了太监的钱财,以为抓个读书人而已,却没想到抓到了东林七君子的弟子。
欧阳东凤道:“你班头的事情不要干了,到后衙执火杖去吧!”
王文龙总算是体会到东林党的厉害,这群家伙,党同伐异,塑造舆论,在朝堂上无往不利,甚至能按着皇帝的头做事,实在恐怖,而且实力只会越来越大,日后就算魏忠贤加上齐楚浙党想跟他们斗也要花上几年时间才能将他们扳倒。
如此说来之前高攀龙邀请王文龙入东林书院实在是极大诚意,王文龙若是日后能在东林书院当个讲官,在三吴地区怕不是能横着走?
当然王文龙也并不后悔,东林党倒下后也足够惨,魏忠贤的阉党对于东林党的追击可不是开玩笑的。
欧阳东凤展现诚意之后,才舒展身体,对顾宪成说道:“都是手下人不长眼睛,几位先生莫怪。如今也到晌午,还请众先生一起到后衙用饭。”
人在常州做官不得不低头,欧阳东凤明明是个进士出身,还是本地父母,但是在这群东林大佬面前只能伏低做小。
众人来到后衙,欧阳东凤早就布置好一桌丰盛饭菜,本府一众官员作陪,捧着酒杯同大家推杯换盏。
欧阳东凤捧着酒杯恭维顾宪成,顾宪成被一番安抚态度上才终于客气,笑着说道:“太守不必如此。”
众人在吃喝之间,欧阳东凤又再次提起:“不知众位先生要如何上书?”
“我等都已下野,只不过本着一片公心议论朝政,左不过上一个代表诸生的文卷而已。”
顾宪成虽然还把持着朝中诸事,但是却不会站到台面之前,这一次他要上疏,已经准备好人选。
他派出的是此时东林大将,凤阳巡抚李三才。
李三才的文书一上,东林官员自然群起响应,而他们这些隐居在无锡的大佬,只不过是在一旁敲敲边鼓凑凑热闹而已。
朝中需要照顾,本地名望也要经营。
宴饮之间,顾宪成又扭头对王文龙道:“建阳同我们北上辛苦,仗义相助,我也当敬你一杯。”
这就是做名士的好处了,顾宪成对上欧阳东凤可以不甚尊敬,但对上同样有些名望的王文龙却是一脸热情,如果王文龙心思简单一点肯定会对顾宪成留下一个傲上而不忍下的极好印象。
王文龙双手捧杯,连说不敢。
坐在一旁的高攀龙也笑着说道:“建阳前日在东林书院一篇高论,实在是令人佩服,又兼笔利。建阳不愿来我们东林书院讲学,也不知在徐藩台那里做什么事情?”
王文龙笑道:“我没甚经学本事,无非是帮忙藩台大人处理一些杂物,如今正在经营布政史司衙门的塘报房,帮着写些邸报文抄。”
高攀龙笑道:“那也是桩大事,正好用上建阳的好文字。”
顾宪成听两人交谈热络眼睛一转,突然建议说道:“建阳既然文字便给,不如领头写这抗书文卷。”
“呃……小子人品轻浮,笔力不到,哪里能写这通天的正经文字……”王文龙连忙摆手,他才不想掺和这屁事。
顾宪成却是哈哈笑道:“建阳所写文字,在场哪有一个不认同的?”
“还请泾阳先生另择贤士,我实在没此本领。”王文龙都后悔今天跟着来了。
这次热闹全天下的士人都会凑,但是其他州府的诸生所写文字多半递去也没人看,但常州府的文卷肯定会被众人盯着,说不定万历都得看上一眼。
早知道会引火烧身,王文龙昨天打死都不跟着来。
王文龙的文字如果写的太狠,触怒皇帝,说不定就要遭殃,如果写的轻飘飘,东林党人又会不高兴,两头都不落好处。
顾宪成纯是要把人拉入伙中,这点心眼用的真是恶心。
顾宪成笑道:“建阳何必太谦?不然问太守大人觉得如何?”
王文龙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抽,欧阳东凤怎么可能反对,乐得在一旁看戏,哈哈大笑,根本不帮王文龙脱身。